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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| 「你知道,一個人,每一天,需要使用多少氧氣嗎?」他突然問我。「你把我問倒了,我不知道。」我坦白說。「五百八十公升,我仔細算過。」他接著又問:「那你今天一共製造了多少氧氣?」……【聯合報╱陳漢平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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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| 電子展的展示廳,燈光閃爍,廠商林立,人群穿梭。
我注意到一個寬闊攤位,因為它正中央高懸著一面寬大的彩色LED顯示板,顯示著像電視一樣的動畫,非常搶眼。
LED顯示板,最難做的是藍光燈。但這塊板上,藍光特別晶瑩耀眼。
我正在注視著,側後方卻有人叫我的名字。回頭一看,原來是幾年不見的一位美國朋友,馬修。
馬修是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時的同學,我認識他是在學校的業餘無線電俱樂部,當時最引起我好奇的,是他的名字,最尾端附有一個羅馬數字III,翻譯成中文,應該是「三世」。
我只知道有「拿破崙三世」,平常很少看到這樣的名字。當時我笑著問他:「你是三世,很有錢又有名嗎?」他說:「哪有,只是我祖父叫馬修,我父親也叫馬修,如此而已。」
當時他和我有一些共同嗜好,除了業餘無線電,還喜歡做遙控小飛機。材料都是他買的,我只是參加設計,只靠我的獎學金,還經不起買那麼貴的材料,去一次一次地摔壞。
「誰是你的崇拜偶像?萊特兄弟嗎?林白嗎?」有一次我問他。
「我的偶像,還是愛迪生,因為他為世界帶來光明。」
他又說:「我雖然喜歡飛機,但我最喜歡的,是聖誕燈。我並不是童心未泯,那裡面真的很有發展空間。」
沒想到,畢業後幾年,馬修創了一家電子公司,真的成為聖誕燈的大廠。或許他的確來自富裕家庭,當然更由於他的技術和努力,還有冒險投資的精神。
那幾年,美國的聖誕燈式樣,幾乎是全面翻新,以前只像蔓藤一樣,纏繞在屋簷四周。那幾年,突然排山倒海,瀰漫整個屋頂。
馬修的公司,也隨著燈光漫布,扶搖直上,在海外多處設有製造廠。並且,馬修的技術廣泛,很快就擴充到其他顯示器。有一度最引起注意的,是股票市場的LED顯示看板。此外,還有商家的戶外廣告、運動場的記分板、銀行的新聞跑馬燈、汽車面板等。最後是用LED做背光板,增強電腦和電視LCD螢幕的亮度,銷量更為大增。近年來,馬修公司的市值,已經超過十億美元。
電子展過後兩個月,正逢聖誕節,馬修從他矽谷的總部打電話來,邀請我到他家過聖誕節。
「我準備了很多鬆軟棉糖,還記得那年,我們在大熊湖畔烤鬆軟棉糖嗎?」那年,一夥同學,在大熊湖畔露營。那時,他剛認識如今的太座,當時也是洛杉磯加大的同學,念文學系。
他的家,是南灣山區的一棟豪宅。我原本預計屋頂上一定布滿閃爍的聖誕燈。出乎意外,燈並沒有那麼多。
他大概看到我一直抬頭看屋頂,猜出我的疑惑,就說:「我兒子不太喜歡聖誕燈,他說太亮了。」
進到屋裡,看到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。馬修說:「那是我兒子。」
「你也叫馬修嗎?」我不免好奇地問。
「不是,他叫馬克,現在也念電機系。」
「太好了,正好可以幫你。」我說。
「他不喜歡幫我,只喜歡到慈善機構去做義工。大概是要拯救地球吧?」
馬修的太太在旁邊打圓場:「我看他大概想,到慈善機構裡可以認識心地比較善良的女孩子。」
餐桌上,我還是忍不住要誇獎馬修:「今晚每個城市,到處都布滿你製造的聖誕燈。你散布的光明和快樂,說不定比愛迪生還多。」
馬修還來不及回答。他兒子馬克就說話了:「哪有什麼光明快樂?只是浪費電力而已。我爸爸一天晚上,就要燒掉好幾座發電廠。」
馬修大概常聽到他兒子的高論,並未顯得很詫異。
我只好說:「能源,就是要提供照明。要不然,夜晚怎麼做事。」
「夜晚,就應該休息啊。人,總是喜歡和大自然作對。白天遊手好閒,到夜晚,就開燈說要做事,其實,還是在玩樂。」
我聽了,向馬修笑著說:「你這個兒子很像你,邏輯觀念很清楚。」
那次聖誕節聚會,讓我重溫到許多昔日舊夢,心中感到很溫馨。
又過了幾年,LED和LCD產業更見蓬勃了。我卻在報紙經濟版,看到馬修的消息:他賣掉了當紅的公司,又把賺來的十一億美元全部都捐出去,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,據說主要做生態保護工作,要植樹、造林,還有保護沼澤、熱帶雨林。
兩個月後,我正要去打聽他的現況,卻收到他的電話。他說他已賣了南灣豪宅,現在搬到更南邊的中谷一帶,一個有機農場上。他邀請我周末去看看他的新居。
到了他的農場,環境倒真是悠閒典雅,卻有些簡陋,他怎會安於住在這裡?
屋舍也不算大,屋頂上布滿太陽能光電板。有一些果樹、一些蔬菜,卻談不上什麼規模。
我迫不及待地,想知道他賣公司的原因。
他說:「我一直希望:我兒子能以我為師,好好經營事業。沒想到最後我想通了,是我,需要以我兒子為師。」
「這怎麼說?」
「總歸一句話:我虧欠這個地球太多了。」
我不知自己嘴巴是否張大,但眼睛確定是直的。
「你知道,一個人,每一天,需要使用多少氧氣嗎?」他突然問我。
「你把我問倒了,我不知道。」我坦白說。
「五百八十公升,我仔細算過。」他接著又問:「那你今天一共製造了多少氧氣?」
我只好回答:「我今天一點氧氣都沒製造,我不會製造氧氣,只會製造二氧化碳。」
他很沉重地說:「我也仔細算過,我製造那麼多聖誕燈,那麼多LED顯示器,使用的能源真是天文數字。我不能再錯下去了,賣掉公司,全力維護生態,是我的唯一選擇,唯一能走的路。我過去怎麼用掉那些電,將來就要怎麼去製造回來。在有生之年,我虧欠地球的債,一定都要還清。」
接著,他帶我到一塊地面,上面大約有二十多棵樹。欄杆上掛著一塊牌子,上面寫著馬修的名字。
「這有什麼涵義嗎?」我問。
「這些樹,就是我的救贖。它們是我種的,我今天所使用的氧氣,就是由它們所提供的,它們替我還給地球。」
「需要二十多棵樹嗎?」
「只要氧氣的話,十棵就夠了。但還有二氧化碳,需要吸收掉,不然氣溫會升高。那就需要二十棵。」
他又指向另一旁的幾十棵樹:「那一片樹,歸我太太使用。再過去,歸我兒子使用。」
他又指著屋頂的太陽能板:「我用的電,都是自製的。」又遠遠地一指:「水也是,那邊有一口井。」
回到屋裡,我注意到桌上一張光碟片,上面標示著:「月報表」。不免感到驚奇,就問:「你現在還在管公司的營運狀況嗎?」
「那是基金會的報表。」
「基金會向你報告財務情況嗎?」
「那不是財務報表。我以前用掉的地球資源,有一個總數。現在,每個月,我需要知道:他們已經幫我製造回來多少了?這算是我和地球之間的一個帳簿,一個收支平衡表。」
開車回家路上,我在想:我一直以為已經做了很多事。事實上,真正應該做的事,根本尚未開始。
我開始感覺到,每一次呼吸,都增加了自己對地球的一分愧疚、一分負擔、一分責任。
【2011/02/23 聯合報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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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陳漢平,畢業於交通大學電子工程學系,並獲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 UCLA 電腦博士學位,為傑出電腦科學家,及矽谷成功創業者。
閒暇之餘愛好寫作,科學是他的專業,文學是他的嗜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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